老老欢喜侬

#光影中的温情时刻#

我的老老

她并非我的姥姥，她是我父亲的奶奶，我的太奶奶，她在家族中最年长，也是整个村镇为数不多的高龄人之一。像武侠中的“什么长老”，有异曲同工之妙吧，她随夫姓袁，叫“袁老”，又觉是男称，甚不妥，她老且有故事，村人智慧，尊她为“老老”，因顺口我们也叫老老。

从我记事以来，她就是老的，她八十多高龄了，没了牙齿，双唇瘪瘪的，脸上挂着的皮子，皮子耷拉着形成一道道的沟，像是掌管岁月的天神雕刻的“神迹”；眼睛浑浊，眼皮也没了轮廓，看着她的眼睛也就读懂人世间的沧海桑田；几根为数不多的白头发总是被整齐的拢成发髻盘在脑后；身上总着一件干净的深蓝洗白了的中式斜襟褂子……

她的父亲在她小的时候像很多父亲一样，让她裹上了三寸金莲，她每每脚疼，就会扯下那裹着一层又一层的裹脚布，露出尖尖白皙的小脚，可怜那扭曲的四趾和趾上数不清的老茧……

老老颠簸着她那小寸脚护佑着她的子孙、重孙们。

记事起，老老总是非常忙碌，她有干不完的手上活，不是坐在炉灶下烧火，就是坐在树阴下剥豆子，又或撕红薯杆杆，晚餐桌上又多了一道地道的美食，又或她在床边叠着衣服……再后来，她真的很老很老了，她就坐在晒谷场的树阴下，防着来偷谷子的鸟儿，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再再后来，她也看不了谷子了，她的眼睛直流眼泪，眼睛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因为听说枸杞能治眼病，有时我们几个小孩会到山野里找到新鲜的枸杞，握在手上或装在衣袋里，有的已经压破汁了，拿给她，她也毫不犹豫的吞了下去。

老老有天摔了一跤，而后再也没有起来了，老老拒绝去医院，村里老人大人纷纷来到老老的床前见她最后一面，老老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灯尽油枯了……她走了，走得很快，没有痛苦，很安详。

老老出殡那天，整个村子和邻村都出动了，每个人披麻戴孝，白色的幡旗竖得有几十米高，悲伤哭喊的人群跟着幡旗沿着村道街道，弯弯曲曲，前前后后得有二三公里长，沿途住家送别的鞭炮声也不断。

那时我十岁左右，对生死的理解朦胧不清，带着沉重的心情静静走在队伍里，我竖着耳朵听，希望从那些哭喊人的嘴里听取老老的信息。

“……好人啊，吃尽了苦啊……”

“……明事理，辩是非……”

“……儿孙绕膝，孝子贤孙……”

……

吵吵闹闹，哭哭喊喊声穿越时空直至人已中年的我心，令我，也窒息，也豁然。

老老一生没有生过孩子，她儿子我爷爷是她夫姐的孩子，听说夫姐的丈夫随国民党干事，有一天被日本人抓走了，暗中由副官将妻儿送回娘家弟弟弟媳处，妻子因时事多变，不堪重负，寻了短见，留一七八岁小儿于弟弟弟媳，弟媳就是老老，弟弟在爷爷的赘述中不曾提起，也应该是过早离世，剩下了老老孤儿寡母。在中国刚解放的那些年，三寸小脚的妇人带着三尺童儿，生活的艰辛不言而喻。三尺童儿原本应是家境优越且舔犊情深，于老老而言，这又是一情伤：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磕磕又绊绊，拉深了苦难……

三尺小儿长大娶媳生子，怎奈好景不长，长媳饿死于饥荒，留一幼子，即我父亲。后又娶了二房，生四女一子。后来的人对这段岁月提及甚少，可能比起大灾大难，这种小日子的艰辛也是一番岁月静好吧。后来有听父亲说他小时候有多穷多饿，我们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无母亲的孩子，灰色基调已定，幸好他有个老老，老老是怎么小米加米糠养大了他，在漫长的苦难长河中也慢慢平复了……

后来老老跟着父亲生活，日子慢慢好转，有次闲聊，妈妈说“刚分产到户那几年，早上煮白米稀饭，老老端着稀饭，哭起来了，一问，她说如果每天能喝上这样的稀饭，喝到死，她就心满意足了。”……

也有很多次我跟妈妈说“你太强势，搞得大家都不开心，你斤斤计较，不懂谦让，有失团结”。我这切肤的家庭生活的痛感，老老又何尝感受不到？加上她年老体弱，更是痛疼伤情，但是她总想她孙媳是勤快的，特勤快的，功过相抵，也释怀了。

多可敬又可爱的老人啊。

面对苦难的老老，她是安享而豁达的。

在轮回中我与老老相遇的几年，我是特高兴的，我总是自豪炫耀：“有老老，你们都没有”！老老，您是欢喜的吧，原谅我童年时的愚钝。

苦难的日子是日子，豁达安宁的才是岁月。

老老死后放棺三年，后葬于大恒山。

愿您安息，我的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