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

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

盖世太保是德语“国家秘密警察”的缩写音译,由党卫队控制。它在成立之初是一个秘密警察组织,后加入大量党卫队人员,一起实施“最终解决方案”,屠杀无辜。盖世太保最早产生于德国的普鲁士和巴伐利亚二个邦。1933年纳粹党执政后,纳粹二号人物戈林以普鲁士邦内政部长身份接管邦警察局,他把政治警察、谍报警察和刑事警察中政治特别部门合并,组成秘密警察处。

中央电视台盖世太保枪口下

1912年,江苏宜兴钱墅村,一户姓钱的望族乡绅家里诞生了一个小女孩,取名秀玲。

秀玲天资聪颖,理科成绩尤佳,17岁那年远赴重洋,到比利时布鲁塞尔的鲁汶大学求学,梦想成为居里夫人那样的女科学家。

毕业后她嫁给了同校医学生葛利夏,随丈夫行医。

故乡人都不太清楚这位“细伯伯”(宜兴人对“小姑姑”的称呼)在欧洲到底做什么,只知道她后来在那边开中餐厅,生意不错,还把一些在中国的子侄带了过去。

直到2002年一部电视剧《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播出,老家人才突然获悉,剧里面的那位“金铃”,原型就是钱秀玲,二战期间,她先后从德军手中救出了多达一百一十名比利时人质,成了那个遥远得说不清具体在哪里的国家的“国家英雄”,在她拯救人质的小城艾克兴,有她的纪念碑,还有一条以她名字命名的路。

此行原是为了结一个多年的心愿,没想到,他从异乡带回了更多意想不到的故事。

点滴碎片汇聚起来,鼓荡成一种为钱秀玲书写的激情。

又是三年之后,终成《忘记我》一书。

从宜兴,到欧洲,到台北,再回到宜兴,徐风跟着江南钱家儿女的足迹,把一个发生在欧洲土地上的遥远传奇讲成了一个缱绻的中国故事,这里面,有百年近代史的印记,有绵长不断的乡愁。

近日,书乡周刊和徐风聊了聊这本书及其背后的故事。

▌最后一个幸存者寻找钱秀玲的故事,要从20年前,2002年说起。

接待张雅文时,张雅文告诉他,剧中“金铃”原型钱秀玲正是宜兴本地人。

徐风闻知这一消息,萌生了为这位前辈女杰拍个电视纪录片的想法。

但事情并不像徐风想象中那么简单顺利,第一步就受阻了——他出国采访的申请未被批准。

徐风只好寄了一部家庭摄像机到欧洲,请钱秀玲的家人代为拍了一些她的日常生活细节。

✎ 钱秀玲残年不待人,2008年,钱秀玲在布鲁塞尔溘然长逝,带走了所有的故事。

一次失约,成了永远欠下的账,这成了徐风心里萦绕不去的一个结。

这个结在心里一存十年。

一直到2018年,徐风偶然从新闻中看到一条启事:钱秀玲故乡所在地宜兴新庄街道为建立钱秀玲纪念馆,向社会各界征集相关史料。

这条启事触动了他心中多年的憾事,想帮着做点什么来弥补,哪怕只是以游客身份,去看看她的故居、墓园和那条著名的“钱秀玲路”,拍些照片也好。

但冥冥之中,似有一只手在帮他,引他走得更远。

机缘之下,徐风结识了钱秀玲的长孙杰罗姆。

杰罗姆是个有名气的摄影家,已定居美国,经常受邀到中国拍摄,是钱秀玲在上海的亲戚介绍给他的。

他们告诉徐风,你运气真好,因为对那部改编的电视剧不满意,觉得不全面、不准确,钱秀玲在比利时的直系后代们对中国人都有些偏见,不愿意接触,去了也见不到的,只有这位杰罗姆对中国有好感、有来往。

趁杰罗姆再来中国时,徐风得以和他见面。

这一次,徐风牢牢抓住了机会。

杰罗姆告诉徐风,他即将回比利时处理奶奶一些家族遗产,如果徐风去比利时,可以尽量帮他。

但他也坦白道,不一定能说动其他家人,特别是大伯(钱秀玲长子)。

没想到,杰罗姆前脚刚回比利时,就传来了天大的好消息。

他给上海亲戚发去邮件:找到了祖母当年拯救人质的唯一幸存者,已经103岁了,请祖母故乡的那位徐先生快来。

徐风收到信,紧赶慢赶启程,生怕有什么闪失,赶不上这位百岁老先生的脚步。

和从前那些事先牵好线接好头的采访不同,这次比利时之旅,等待徐风的完全是未知。

他和妻子带了两台摄影机,一到比利时就直奔艾克兴的一家养老院,寻找103岁的莫瑞斯老先生。

但见到从中国远道而来的询问者,面对打开的镜头,年事已高的莫瑞斯却失忆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

但或许是故乡人的诚意打动了老天,好运气到底降临了。

先是徐风在没有围墙的鲁汶大学里散步时,偶然发现了钱秀玲曾就读过的老教室,接着,他收到养老院转来的消息——莫瑞斯恢复记忆了。

再回到艾克兴,老人有如神助,侃侃而谈。

他和雷蒙接力,向眼前的中国人讲述了钱秀玲几次从盖世太保枪口下救人的经过。

钱秀玲和丈夫格里高利·佩令吉(钱秀玲为他起了个中文名叫葛利夏)结婚后,受老友邀请,到与法国接壤的埃尔伯蒙村定居,葛利夏行医,博士毕业的钱秀玲任劳任怨地当护士。

一家人过着平静安宁的生活,直到数年后二战的爆发。

1940年5月28日,比利时向德国投降,但一些地下抵抗组织依然在与侵略者抗争。

1943年的一天,因在埃尔伯蒙村发现了抵抗组织的痕迹,荷枪实弹的党卫军成员包围了这里,不久就截获了一位正在破坏军用铁路的抵抗者,拟于三天后实施绞刑。

他叫罗格尔,是钱秀玲家近邻的一位青年。

钱秀玲从他的绞刑布告上看到,签署人是法肯豪森将军,德国驻比利时的军政总督。

而这位法肯豪森将军不是别人,正是钱秀玲堂兄钱卓伦的故交。

钱秀玲心中一动,强烈的正义之心促使她下了一个看上去天方夜谭的决定——她只身踏上去布鲁塞尔的火车,劝这位德军在比的最高首脑刀下留人。

这是一次忐忑而希望渺茫的尝试,能够施加的砝码只有故旧的情感因素,但在残酷的战争前又何其微弱。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成功了,绞刑改为劳役。

✎ 钱秀玲与葛利夏结为伉俪这是钱秀玲第一次救人,后来又救了因一名党卫军失踪而被德军包围的全村村民。

有了开端,也就有了慕名而来的下一次、再下一次,钱秀玲不辞辛苦地一次次奔走,从枪口下救出一个又一个人。

不久后的一个星夜,一辆破破烂烂的汽车接走了她。

车来自160公里外的小城艾克兴,驾车者正是雷蒙的父亲老雷蒙。

老雷蒙是抵抗组织的领袖之一,带领队员在一次关键性围歼中打死了三名党卫军成员,却使得德军抓捕了96个无辜平民作为人质,叫嚣若不交出凶手,每隔几小时就杀几个人。

莫瑞斯老先生当年就是这96人之一。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想起了埃尔伯蒙村的中国女人钱秀玲,人们都知道她救人的传奇。

尽管丈夫因担心妻子安危试图阻拦,但钱秀玲还是毅然钻进了汽车,再去面见法肯豪森,当时她还正怀着第三个孩子。

法肯豪森顶着巨大压力答应尽力。

当然,我们从那张人质大合影里知道,最后他们成功了。

1945年7月,在艾克兴市命名“钱秀玲路”的仪式上,莫瑞斯和他的难友们才第一次见到这位打开他们重生之门的东方女神。

当地博物馆还珍藏着当天刊载这一新闻及钱秀玲现场讲话稿的报纸,仅有两份,馆长见到徐风一激动,直接送给他珍贵的一份。

但,单是来自比利时的讲述似乎还不足以顺当撑起整个传奇,故事的拼图仿佛缺着一块。

那一块在哪里呢?钱家后人告诉徐风,去台湾找吧。

✎ 钱秀玲与当时艾克兴地下抵抗组织的领导者雷蒙在一起▌失落的另一半故事钱秀玲一介平民女子,还是中国人,为什么能从盖世太保枪口下成功救人?这个问题,限于各种因素,那部电视剧并没有讲明白。

带领人们从黑暗时代里突围,不是一个孤胆英雄就能做到的,需要的是一群同样心怀光明信念的人,二战中诸多超越国家、民族的救援故事都证明了这一点。

而在钱秀玲的这个故事里,她的堂兄钱卓伦,以及法肯豪森本人,都是无法被一笔带过的角色。

徐风从西到东,对这个传奇进行了前所未有的补足,让链条一点点清晰起来。

✎ 亚历山大·冯·法肯豪森将军钱卓伦比钱秀玲大23岁,亦父亦兄,是秀玲成长道路上一位可信赖的导师。

他为人正直,从军校毕业后,在北伐中屡立战功,深受器重,年纪轻轻便在国民党军内担任要职,仕途鸿展。

但一次酒后不慎向中共地下党走漏“围剿”消息,让他失去了蒋介石的信任,自此多年蹉跎不前,止步中将。

蒋介石派他去陪同德国军事顾问团巡视,失意的钱卓伦由此认识了法肯豪森。

法肯豪森是个中国通,被蒋介石请来担任军事顾问,却有君子之风,与钱卓伦一见如故,成为坦诚挚友。

二战爆发后,因德日结盟,法肯豪森被希特勒急召回国,后来被任命为德军驻比利时总督。

钱秀玲多年保持着与钱卓伦的通信,早闻法肯豪森大名,却万万没想到,因缘巧合之下,他们会在殊死的境遇中真正相逢。

没有钱卓伦,钱秀玲救人的故事是不可能成立的。

她第一次救罗格尔时,就先给钱卓伦发了急电,钱卓伦遂即刻致电法肯豪森。

钱家子弟出身江南传统读书世家,无论党派、地域,身上都贯通着一种为民请命的道统与正义感,无论身居高位,还是远在海外,都未曾改变。

而法肯豪森允诺帮助钱秀玲,也并不仅仅因为这份陈年情谊。

他本人私下就是一个反纳粹主义者,在和一些同仁密谋刺杀希特勒。

钱秀玲来求助解救人质,其实正是他内心的真正愿望,为他打开了一个契机。

但连着几起类似“刀下留人”事件,意料之中地引起了盖世太保对他的怀疑和监视。

1944年7月,刺杀行动失败,他被希特勒解除一切职务,投入集中营。

战后,法肯豪森作为德国战犯被押回比利时受审。

命运竟发生如此不可思议的逆转——深知法肯豪森救人内幕的钱秀玲,决心回过头来为这个她曾求助过的人求助。

顶着全比利时的谴责压力,她勇敢地走上法庭辩护,最终促使历史做出了公正的裁判,认识到这位德军将领的隐蔽功劳。

这又是另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

而钱卓伦那边,故事也远没有结束。

在台湾,钱卓伦的侄子和孙子们向徐风讲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钱卓伦随之携家来到这个陌生的海岛。

钱卓伦这才明白,当年走漏“围剿”消息的事,有儿子的一份“功劳”。

克显还告诉他,那次消息其实是假的,是蒋介石试探人的伎俩。

克显夫妇后来被捕牺牲,名列中国共产党烈士名录。

晚年的钱卓伦,远离政治,专注操持在台湾的宜兴同乡会。

生逢乱世,钱家几世子弟的不同选择,堪称一部微缩版的近代史。

✎ 钱卓伦次子钱宪明(克显)及儿媳王瑶君▌人生处处有青山不论在当时,还是按现在的标准,钱秀玲都是妥妥的“学霸”,学业一直名列前茅。

她在家乡读中学时,钱卓伦送给她一本介绍居里夫人的画报,这让她深深着迷,立志要成为居里夫人那样的女科学家。

从宜兴到苏州、上海,再到欧洲一流名校鲁汶大学,这个灵秀而刚毅的江南女孩子一点点逼近自己的梦想。

在鲁汶就读期间,她曾两度到巴黎,希望能面见自己的偶像居里夫人,可惜都不凑巧地擦肩而过。

事实证明她真的是个天才,在22岁时,就取得了物理化学双博士学位。

但这样一个学霸,为何最终成了三家中餐馆的老板娘?17岁的钱秀玲当年乘“狮身人面号”前往欧陆时也没有想到,她未来会在欧洲待一辈子,人生落点于餐馆。

从鲁汶大学毕业后,她原本的计划是,带丈夫回中国,在祖国从事科研事业。

时代弄人,回中国的计划只好搁置了,一搁置就是一辈子。

欧洲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后,钱秀玲夫妇从埃尔伯蒙村回到布鲁塞尔,她一度回到鲁汶大学任助理教授,想重拾学术事业。

但尽管她很优秀,尽管她获得了比利时官方颁发的“国家英雄”勋章,但在欧洲的大学中,她的中国面孔阻碍了她进一步升职,进入最核心的研究领域。

尤其新中国成立后,西欧更视她背后的社会主义国家为敌。

此时恰逢法肯豪森将军面临公审,为了集中精力救他,钱秀玲毅然从大学辞职了。

但家里大大小小五个孩子,全家开支都靠丈夫当医生负担,经济不免拮据。

偶然的机缘下,钱秀玲认识了一对从安徽来的夫妇,他们经常在一起烧家乡菜吃,有次灵光一闪,提议不如合伙开家中餐馆,一来能随时吃家乡菜,二来能结识很多中国人,最重要的是,可以天天进账,有了钱,就能帮助其他有困难的人。

✎ 钱秀玲开的最后一家中餐馆玉泉餐厅,曾生意兴隆(现已转卖)。

就这样,在布鲁塞尔街头,钱秀玲先后开了三家中餐馆,从一开始的缺乏经验亏本,到后来盈利多多。

她总是笑着,让食客有如沐春风之感。

对“学霸”的这一“转行”,别人难免惋惜,但钱秀玲自己是怎么想的呢?这个问题,徐风当面问过她的孙子杰罗姆。

其实钱秀玲自己也表达过,没当成居里夫人那样的女科学家,没有用所学为祖国和家乡效力,始终是她心上的遗憾,但好在她性格开朗达观,总能疏导排解。

就像有次她和侨办的人聊天时说的,命运和她开了个玩笑,但这也没有什么,人生处处有青山,开餐馆也很好,交了很多朋友,弘扬了中国的餐饮文化。

久在异国,钱秀玲依然保持着她的中国胃,最爱春卷和小馄饨。

小馄饨是故乡特产,比一般馄饨略小,皮特别薄,适合女子吃。

江南故乡的美食,遥遥牵系着她的故土情缘。

钱家亲戚告诉徐风,老太太讲究吃,但不是吃名贵山珍,所好的就是这口家乡美食。

因此他在书中,从一开始就细细描摹着江南风物尤其食物,无论是钱秀玲在欧洲,还是钱卓伦在台湾,每尝故乡一餐一饭,都是莼鲈之思。

草灰蛇线,构成钱家游子一生在外的一条情感与文化线索。

1979年,66岁的钱秀玲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宜兴故里,在吃了一顿正宗故乡菜后大为感慨,甚至想把厨师带到欧洲去。

后来她陆续带了一些老家后人到比利时餐馆,他们学成后在异国自立门庭,继续发扬着故乡的饮食文化。

因为钱秀玲结的因缘,宜兴和艾克兴也结成了友好城市,多年保持着经济和文化上的交流往来。

✎ 艾克兴小城博物馆前的石碑,记载着钱秀玲拯救人质的事迹。

▌“忘记我”徐风去比利时前,以为像钱秀玲这样在当地家喻户晓的人物,当能留下很多易追寻的痕迹,但到了以后才发现并非如此。

她没有什么纪念馆,就读的鲁汶大学里,也仅在她曾经上过课的化学系教室里挂了一张很难发现的照片;她的墓地很小,故居被儿子们卖掉了,现在是别人家;最后一家硕果仅存的餐馆玉泉餐厅也被转让了,只剩门口的标牌还没来得及更换;那条“钱秀玲路”,也并不在城中心,而是在僻静的边缘地带。

最让他惊讶的是,在布鲁塞尔最大的一家书店里,他连一本钱秀玲的传记,甚至里面写到她的一本书都没找到。

他感到有些难以理解,但或许,这般情景却正是钱秀玲自己的夙愿。

钱秀玲的确很低调。

许多钱家后人告诉徐风,若不是那部电视剧在海内外播出,都不知道她和钱卓伦爷爷还做过这么震撼的大事,他们自己从来没对小辈们提过,在一起时说的都是些家常琐事。

偶有来餐馆吃饭的客人向钱秀玲问起,钱秀玲总淡然一笑,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救人的是堂兄和德国将军,自己不过跑跑腿。

2000年,艾克兴市授予钱秀玲“荣誉市民”称号,授牌仪式结束,时年88岁的她向市民们道别时说,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们好好生活,不要一直记着我,忘记我吧。

很长时间里,徐风都苦于不知为这部关于钱秀玲的书起一个什么书名,之前想过几个都不满意。

写到这个细节,一个灵感火花闪现,“忘记我”——钱秀玲将她随时代波澜的丰富一生,用这三个字作结,如同狂风巨浪后的风平浪静。

又如我们最常看到的那张钱秀玲的照片,身着中国旗袍,蛾眉弯弯,笑意盈盈,但细细端详,仿佛又藏着时间深处的许多秘密。

徐风将这三个字发给一些朋友,朋友们都不约而同说,这个题目好。

徐风是纪录片导演出身,《忘记我》一书,也像一部纪录片在眼前缓缓展开。

这并不是一部传统的编年体人物传记,而是穿插着无数闪回的镜头,钱秀玲的轨迹,钱卓伦的轨迹,还有徐风追寻他们的轨迹,从东方到西方,从历史到现代,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秩序,几条线索并行编织在一起,一点点还原往事的丝网。

而作为钱秀玲遥远的中国故乡后人的我们,也便能穿梭在时空的迷宫里,一点点拼出完整的时代故事,记住那些无法忘记的“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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